李開敏(台灣大學社會系兼任講師) 摘自慈濟月刊1999年10月號
陪伴不是接過對方的痛背在自己身上,而是伸出自己的手,讓喪慟的家屬知道:有人同行。
悲傷源自失落,死亡是終極的失落。死亡的形式和遺族的悲傷調適有很大關係。毫無預警的意外死亡,較預知及有時間緩衝的死亡,對遺族是更困難接受、也需要更長時間的調適。
九二一地震導致成千的家庭破碎,無數家庭在遽失家人後,面臨解組的殘酷考驗。無論城鄉,有的走了兩代、有的僅存一人,有的人震驚、麻木,有的哀痛逾常……調適不好的會陷入沮喪無力、喪失活力與求生意志,或轉向酗酒或發展出生理症狀,必須及早預防。
助人者要自覺也要示範穩定悲傷輔導需要經驗、敏感與同理心,一般來說,有三類人可從事:專業人員、受過訓練的義工、已復原的家屬。
輔導過程中所說所做,不是出於自己的需要,而是為了對方的需要;也就是不因自己的不安焦慮而喋喋不休,或轉移話題;不強把自己的價值觀或想法加在對方身上,要能省視自己的成見甚至偏見;保持開放的心,敏察喪親者的需要,也保持清明的心,分辨自己與對方的狀況,掌握彼此的界限,不逾越、不糾結。
地震造成的創傷是集體式的,助人者須洞察自己的反應,因為陪伴家屬的同時,我們只有清楚自己的狀況及限制,才能保有平衡的心,也才能示範出此時家屬極需要的安定感、穩定感;並在助人歷程中感受活潑的心,比如靈光一現的創意、學習、交心的感動與成長。
陪伴不是接過對方的痛背在自己身上,而是伸出自己的手,讓喪慟的家屬知道:有人同行。
聆聽、陪伴,是最基本的支持在同一場災禍中倖存的家人或族人,都會背負著沈重的罪惡感,太多內在的自責:「為什麼不是我?」「如果我……」這樣的罪咎很難解套,彷彿要為逝者的亡故負責。
相對於內心的愧疚,生還者多半也有強烈指責的需要。因為對莫名的大災難,除了驚恐,也挑起心中種種憤恨不平,恨建商、恨天地不仁,怪政府、媒體、氣此時暴露的人性弱點……
透過訴說、回憶、分享,悲傷可以找到一個宣洩的出口,即使勾起傷心,如此的面對仍是絕對必要。因此旁人能夠聆聽、陪伴,是最基本的支持。
對於強烈的情緒表達,無須制止、建議、說教,任何人遭此巨變,都會有難以承受的悲痛、憤恨;此時聽者的接納、尊重、給予空間,是很重要的。
幾個引導的方法:
【喚起現實感】悲傷輔導中,有時我們用「現實感」來引導:
「事發那麼突然,你也嚇壞/受傷了,究竟能做什麼救出家人?」
「如果真的回頭去救,可能的後果是什麼?」
「幾千人喪生,是不是都是他們家人的責任,沒把他們救出?」
「如果家人有錯,是什麼錯呢?」
有時經過現實感的加強,家人終會承認:如此天災,人各有命,生者無罪,自己也是災難中的受害者。
【易位法】輔導中也可嘗試「易位法」問家屬:
「今天若走的是你,你會怪家人嗎?」
「你的家人如在天上看到你如此傷痛及不原諒自己,他會怎麼想?」
如果當事人能轉換角度,站在逝者立場,較能抽身看到自己的沈溺,或許會願意為逝者放下心頭重擔,好好地照顧自己,不再苛責自己。
其實平心靜氣地想想,大家都是受難者,無人倖免,即使保住性命卻失掉了親人、房子,前途茫茫,自己重傷纍纍,也是直接的受害者,何忍再加諸責難?
輔導關係穩固時,有時我會誠懇地告訴當事人,逝者已解脫,但無法解脫的是生者,他打算困在離苦傷悲中多久呢?他還要懲罰/不原諒自己多久呢?
【儀式轉移】減輕思念、不捨、罪惡感的方式很多,宗教儀式、布施植福、念經回向等,都讓遺族有機會透過某些方式實際地紀念逝者,或為他們盡一點心力;民間的摺紙錢、蓮花、燒衣物等習俗,都提供了具體的哀悼方式,在參與過程中與親友結伴,感受到支持。
我始終努力學習以更輕鬆與正面的態度看待「死亡」。比如西方的追悼會可以是歡喜的,主題常是「慶祝某某人的一生」(celebrate someone's life),有歌有回憶、有笑有淚,這樣不針對「分離苦」而更兼顧「生前歡聚」的悼念方式,值得我們借鏡。
【創作發揮】創作在悲傷治療上的效果也不容忽視,日記、音樂、詩文、繪畫、手工藝、舞蹈、戲劇等,在在都有洗滌與淨化心靈的作用。「安妮的日記」、「周大觀的詩」以及九二一之後的音樂會、雕刻等,都可見到人類透過藝術文化創作,讓苦難昇華的本能。
【放鬆練習】此外,令人難以承受的是,災變亡故者的死亡形式所伴隨的慘烈、變形,家屬悲痛的強烈情緒造成視、聽、嗅、觸覺上難以抹滅的記憶。因此,認屍的家屬或陪伴的志工、挖屍的消防及軍警等救難人員,常在災後出現一些壓力症候群,如:惡夢、記憶再現,身體不適乃至身心解組的狀況;這些症狀在輔導過程中常運用放鬆練習、冥想,來教導當事人用更多的方法減緩症狀。
地震後,身心常感到「天搖地動」,是很典型的壓力反應。我有時帶的放鬆練習只是邀請大家安靜地深呼吸,練習蹲馬步,在靜中找回雙腳踏穩土地、以及身體的平衡與重心,讓身體能加強並記住一個放鬆與穩定的經驗。
如果再加上心靈層面,可以邀請對方冥想身體累積的壓力、緊張與所有沈重的情緒,透過腳底的湧泉穴釋出;或是用自己的腳丫和地球說話,緊緊地貼近、告訴地球:「我愛你。」「很抱歉,曾經給你的破壞,請原諒。」災難將我們和宇宙的信任關係拆毀,這部分的重建也相當必要。我常告訴團體成員:「與其活得提心吊膽,不如把精力用來修補天人關係。」
【轉念法】同樣的,如果當事人活在悲苦思念的深淵,無法自拔,我會邀請他每次以淚洗面時,用一點時間「轉念」--將「不捨」、「不甘」轉為祝福,祝福對方離苦得樂。我們的祝福也可以配合深呼吸,每一口深呼吸都在心底送出一朵代表祝福的蓮花,一朵給逝者,一朵給眾生,一朵給自己。練習轉念的同時,也緩緩地轉換了情緒,放大了自己關懷的角度。
【幽默法】很多人無法接受沉重時還有幽默的空間,然而幽默是極佳的良藥,也透露著我們面對災痛雖無奈,卻可以選擇不同的方式應對。一位災區阿嬤說:「呷飽等地震。」又說:「這麼老了還有機會來露營。」她的自嘲中有她因應災難的智慧,值得學習。
地震後很多人說,看到別人笑就心中有氣,喪親者更是哀戚愁容。對前者我會不解地問:「全台灣的人都不笑會讓我們復原得快些嗎?」後者我會耐心等待,有一天當我看到悲傷的面孔閃過一抹笑容,我會告訴他:「真好,你又能笑了,在天上的親人一定很開心。」
※ 悲傷輔導需要相當大的專業人力,配合社區特性,並結合地方及志工資源,提供個別、團體或家庭的諮商,以協助社區走向復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