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為苦,偏偏一點身不由己
前兩天我一個住院病人老太太出院了,給我很大的啟示。 常常我覺得人要謙虛,這話是不錯的,特別是對自己說。
上週值班來了一位左側股骨頸骨折的病人,骨折稍有移位。 七十幾歲。有慢性腎功能衰竭,腎臟科醫師早勸他洗腎,還有她今年四月才診斷出有肝癌末期,腫瘤很大,已經不能手術,肝功能也已經障礙了,Ammonia 超過正常值。
我在急診室對家屬說,老太太的骨折很單純,手術很簡單,只要三公分不到的傷口就可以完成,開完刀拿助行器保護三個月就會恢復。 問題在於她的肝功能和腎功能都介於衰竭的臨界點。
手術中麻醉是一大挑戰,開完刀之後的照顧更是要非常小心,很容易出狀況。開刀非常順利,麻醉也沒事情,手術後三天患者狀況良好。我說,趁她現在很好,趕緊出院回家吧,醫院裡很多細菌,給她更多的醫療處置更是多增危險而已。
我們會診,放射治療科醫師說病人只能做安寧治療了,別考慮化學治療或是放射治療。在這個病人的住院過程中,每一步可能的變化都被我料到,如在高岡指揮作戰。 不過卻敗在家屬手上。
等我查房走了,最孝順的小兒子要求自費打白蛋白,拗他不過,我的住院醫師就開給病人。結果打了隔天病人昏迷不醒,Ammonia 飆到兩百多,又沒有小便了,開始洗腎。我跟家屬說,病人癌症末期,打這麼多藥反而是負擔,應該認清這個事實,趁著病人意識還清楚,和她說說話,多盡孝道。
可是很抱歉,我說的話他們聽不懂。 意識不清楚,要求做電腦斷層;肝不好,要求做腹部超音波。病人昏迷了近三天,終於家屬理解生命與醫療都有其極限。 帶她回去要讓她像古早的人一樣,安詳走過生命最後一段。 鼻胃管拔了,尿管留著。我們還給她預備了肝昏迷的診斷書預備過世之後給驗屍的檢察官參考。
醫療能給一個癌症末期的病人什麼? 我確定讓她在昏迷之中過世,遠比把她救醒、讓她在清醒之後接受一大堆痛苦的治療、到最後還是死去要好多了。 可是大家都沒有經驗,所以我們向家屬解釋的時候,家屬不見得都能理解。
這件事情有個出乎意外的結局。 病人昨天回家一個晚上,今天竟然清醒了,恐怕是因為完全沒有吃藥的緣故。病人說身體有點不舒服,所以家屬又送來急診室住了院。
我乍聽這個消息,彷彿從高岡上跌落泥水坑。 我以為我在主導她的治療,結果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在我推演到最終結局,正要將這個病例結束之時,誰知道還有一章呢? 上帝將她拉回來,讓我知道,我該謙虛一點,像家屬一樣,面對生死,我其實還是很無知的。
昨天晚上參加醫院裡外科主任的父親的追思禮拜,我們為他獻詩歌。 他在近幾個月才受洗,所以死後安排的是基督教的儀式。 唱詩歌和牧師證道的時候,我都想起我那昏迷回家的病人,那時我還不知道她會醒過來,所以我覺得她好可惜,正如許多人一般,就這麼白白去了。 去哪裡呢?天堂? 還是地獄?
我的信仰讓我相信我獲得永生的確據,希望我死後,我的家人,朋友能因為我有好去處而覺得安慰;能期待將來再相見而懷著盼望。 在世為苦,偏偏一點身不由己。 我今天最後最後的想法是,我欠這個病人福音的債。我昨天為她的死感到可惜,所以上帝讓她回來了,我明天應該去跟她傳福音,願她也能得永生,榮耀歸於上帝。
4 則留言:
對於生死的事,我一向心存敬畏,看到醫生更是有很多的類似高山仰止的心情,尤其自己在一生中,數度面臨生死的交界,對死亡的恐懼也減少了很多,但我想若非醫生的仁心仁術,我也早就不在世上了.
不過對於臨終病人的照顧,我仍然有同感,我們有太多的勉強及不捨,以至於違反自然的法則,跟前天在課堂上看到的”對抗惡靈”,蘭嶼人對老人及死亡的態度,有天壤之別,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對我來說somehow,都一樣的不人道.
哎,我們都看不破,參不透,不是嗎?
meg也照顧過臨終的病人嗎?
我那個病人,今天去看,狀況還不錯,我和她聊天。 對家屬而言,病人狀況轉好,應該算是奇蹟出現吧!
嗯~~...長大以後,二次,看著人活著到死的經驗.不過,都是失敗及心痛的回憶。
一個大我三、四歲的女性朋友,患了淋巴腺癌,因為留下了稚子才七歲,所以她始終不肯放棄任何活下去的機會,不管是正式的醫療,或是民俗療法,再苦的藥,再辛苦的療程,她都咬著牙接受。你可以從她的眼睛及臉上,很清楚的看到那份堅決。
我每個星期至少去看她一次,有時候兩次,就是跟她說說話,讀讀聖經詩歌,就這樣持續了二年,她仍然撒手人寰臨走前,恰好是九二一大地震後,到處都在停電,她在台大的急診室做最後的努力,先生辭去工作在她身邊專心照顧,陪伴她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
我看著她日漸衰竭的功能,血壓只維持在生命的邊緣,如此堅決想活下去的人,因為藥物及治療的影響,現在常常呈現的是半昏迷的狀態.連好好的看她最摯愛的兒女一眼都不可能,如此的活著,活著只是一種狀態,她活得連植物都不如。植物身上沒有那麼多的管子,沒有那麼多的痛心疾首.沒有那些來不及,沒有遺憾及不捨....。
在大家輪流限電的時候,她的兩個小孩,七歲及十二歲,自己在家點蠟燭做功課,結果蠟燭倒下來發生火災,把家燒光光.幸好,孩子沒事,沒有波及鄰居.不過,整個家完全毁了,我去現場時,只看到漆黑一片,連牆上電燈的開關都燒到只剩下一個空空的黑洞。沒有人敢告訴那個病人.火災發生後的一個禮拜,沒有留下太多清醒的話語,她就與世長辭了。
我在這件事之後,對人生及生命發生很大的質疑,我不斷的問為什麼?為什麼這些人要受這樣的苦?為什麼神不能救她免於死亡?為什麼....?為什麼...?我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結局,但是我找不到答案。
我也沒辦法讓我自己從灰心、絶望的感覺中跳脫出來。每天,從早到晚,我只有呆坐流淚。尤其是看到電視上,不斷重覆轉播的災區,那個黑白的畫面(為了對地震罹難者默哀)、被無情攪碎的土地、破碎的家園、目光呆滯的面孔,讓我更不知道人活著到底該如何。
心中想到的只是天地不仁,視萬物為芻狗。造物者真的關心天下的萬民嗎?人真是神的心頭至愛嗎?在那時,我完全不知道,也感覺不到,籠罩著我的只有無力及絕望的冰冷...,我陷入了重度的憂鬱。
姐妹憐惜我,每天想盡辦法哄我出門,讓她的三歲小女兒陪伴我,小甜心看到我掉淚,會軟軟的偎過來,給我一張衛生紙,幫我擦眼淚,叫我不要哭。我對她點點頭,苦笑一下,轉過頭,眼淚又像斷線的珍珠,泪泪的流下來。
所以當我看到弟兄在文章中寫著:「我的信仰讓我相信我獲得永生的確據,希望我死後,我的家人,朋友能因為我有好去處而覺得安慰;能期待將來再相見而懷著盼望。 在世為苦,偏偏一點身不由己。 我今天最後最後的想法是,我欠這個病人福音的債。我昨天為她的死感到可惜,所以上帝讓她回來了,我明天應該去跟她傳福音,願她也能得永生,榮耀歸於上帝。 」我只有滿心的感謝,因為神保守你,叫我看到你這平安之子的信心。阿門!
我想如果有人問你:「我不知道我活著為了什麼?」這時,我們通常很直接的反應:「發生了什麼事?」「他是不是不想活了?」多少會引起一些關注,是不是生活不順遂,或是有什麼特別的事件。彷彿只有在遭受到痛苦時,才會探究生命的意義。但是,環顧四周,多少人活著好像他們永遠不會死,突然有一天,卻又死得好像不曾活過。在生跟死的中間,對從來不知道自己活著做什麼的人來說,真的有差別嗎?
當然,我認為活著也絕不是為了預備死。對我來說,活著所做的一切,若是只是為了死後得獎賞,或獲得更好的輪迴,這一輩子又活得太過被動及悲觀。尤其是有人認為「今生受苦是為還前世的債,只要還完了,那下輩子就會好一點。」好像活著來接受你不知道的處罰,這種信念,更讓我倒盡胃口。那你又確定你還得完嗎?
你成為今天的你,百分之百是你自己的想法及做為,所造成的嗎?我從不這樣想。有時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沒有選擇的被生下來,很多時候受制於生存的環境。我認為凡人是可以犯錯,及值得被原諒,並且給予第二次機會的。
其實,這些對生死的想法,都是我在一步一步,從我自己的生命死蔭走出來的以後,才漸漸釐清的。我在那時候知道自己的不能,為了不讓自己沈溺在悲戚之中,便投身到工作之中,每天精疲力竭的工作到半夜一、二點,只為了封閉自己的那個絕望的思考方式。
後來,在我去工作的二、三個月後,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節前一天,另一位我常去看望憂鬱症的姐妹,從自己家中十三樓跳下來,留下一個四歲的小孩、及一個十多歲殘障的孩子,結束自己的生命,讓開計程車的先生獨自面對及背負家中的債務。
(停一下......再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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